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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吴劳
2013.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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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算算,至少得往回数七八年的光景。从那时起,吴劳见到我就会说:“小黄你写这个写那个怎么不写我呢?我真想看看你怎么写我啊。不过,我又想,如果你知道会让我看,就写得拘束了,就不敢说真话了。这样想想,还是等到我死之后,你再动笔吧。”
  我总是回答得很干脆:“就你这么好的精神头,我哪有机会动笔啊?”
  这话不是揶揄,更不是客气——我知道,吴劳平生最恨的就是“假客气”。跟他说话,我若加个“您”字他就要鄙夷,一口一个“吴老师”也会显得别扭生分。最后我豁然开朗:反正上海话里“劳”与“老”同音,一声“吴劳(老)”在他听来是最顺耳的直呼其名,在我,却正好挥去“没大没小”造成的隐隐不安。总而言之,说他精神生猛长命百岁,真没有些许恭维客套之意。没有比这话更由衷的了。在我以及许多同事朋友的眼里,元气充沛的吴劳,是不会死的。
  这种信念,在他近两年频频心脏病发作送医时,不曾动摇过;在他近半年住进医院后就再也出不来时,也没有动摇过。甚至,前天早上一踏进办公室,明明白白地听到吴劳去世的消息时,我也只是恍惚了一下,没有真信——仿佛“死”这种生硬的邮戳是不可能盖在一具从来不肯安分的躯体(毋宁说是大脑)上的。“格宁,哪能哈西?”(人怎么能死呢?)吴劳总是操着一生未改的乡音(带着昆山腔的苏州话)质问我,然后不等我回答就一挥手将思路弹射到无远弗届。我起初还笑还争辩,小心地像对待其他老人那样避开所有不祥的字眼。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惮用“死”跟老爷子开玩笑,其实倒是等于跟他站在了一条战线上。“死”这种东西就在我们的谈笑间世俗化了,变得有形有迹有表情,仿佛可以拍着肩膀嘲笑,指着鼻子对骂——那不正是吴劳的强项吗?我以为,经过这些年的较量,他早就赢定了,或者说,早就跟它握手言欢了。
  再往回数数,须得将吴劳的形象嵌到上海译文出版社当年的情境里,我才能让画面在眼前活动起来。1997年,我本科毕业到译文的文学编辑室上班,每天都像是坐一趟时光隧道。延安中路弄堂深处的旧洋楼,一路要经过好几扇彩色玻璃,才能走到顶楼的文学编辑室。房间颇暗,大半是被堆得乱七八糟、随时会引发一场塌方的书——各个年代的书——遮挡了光线。须得在门口喊一嗓子,才会有人从灰扑扑的书堆里挣扎着露出上半身。基本上,我想到那间办公室,总觉得不是走进去而是“钻”进去的。每天上班钻进去,坐定,刚喝下半杯茶,就听到吴劳沿着木制楼梯拾级而上的脚步声。走一步,喘一步,叹一声,间或还夹杂几句自言自语。他一生音量惊人,哪怕在医院里卧床不起,一开口也能震得邻床的病友找护士投诉。可想而知,当年尚且硬朗时,他在楼梯上的“自言自语”,整栋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在我之前,文学编辑室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招过新编辑。骤然落进这个与外界迥然相异的时空里,无论是环境之于我,或我之于环境,都充满崭新、鲜明、挥之不去的印象。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个单位,会有吴劳这样75岁的返聘员工,尽管晚来早走,但风雨无阻。“不给他发工资他也会来,”同事都这样说,“他离不开这里。”
  事实上,“这里”更离不开他。在电脑不够普及、网络还是一个传说的年代,吴劳凭着他的photographic memory(照相式记忆),成了全社的walking encyclopaedia(会走的百科全书)。在博闻强识(尤其西方文化)上,在查阅各种资料以解决翻译疑难的能力上,吴劳是当仁不让的权威,天晓得他浩瀚的大脑里分门别类地装下了多少索引卡片。比方说,外文小说对话里随口提到一个人名,我们个个摸不着头脑,吴劳记忆里的某个抽屉却已经徐徐打开了。“是那个电影吧,格蕾丝·凯利演的,对,一定是。”说话间,他已经循着这线索,从一本厚厚的原版电影史后面的索引中找到了格蕾丝·凯利的词条,再从她的演艺生平里找到片名,最后从片名找到电影中这个人物的名字。  “Bingo!”老头的脸上已经挂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就等我们尽情讴歌了。关于这些绝活,他自己曾在文章里说过两句大实话:“我从小进了教会学校,通过大量观看西方电影并阅读英文报刊,成为一名十足的‘假洋鬼子’,1981年初进上海译文出版社做编辑,发现特别得心应手……”(《我当初是怎样走上文学翻译道路的》)
  有很多著名的翻译家都曾受惠于吴劳的“得心应手”。译文老读者若有心,翻检书架上的旧书,凡在责任编辑栏署上吴劳原名“吴国祺”的书,必然经过他一字一句的校勘与润色,而且大部分都是圈内公认的难啃的骨头。我到译文的第一天,就有其他老编辑搬来吴劳手头正在改的稿子要我选两页精读,让我直观领略“为人做嫁衣”的针线活究竟能达到何等考究的程度。“当然,”他笑笑说,“这只是给你看个努力的方向,也不是说非要到这种程度不可。除了吴劳自己,恐怕谁都做不到这样不惜工本。”
  后来渐渐熟络了,也曾听吴劳私下感慨过两句:若非在改稿上耗费大量精力,原本自己还可以多译几本书的。确实,以数量计,吴劳的译作不算多,但其文本质量——哪怕隔了一长段时光看——都经得起推敲。《老人与海》和《马丁·伊登》当然是其中知名度最高的范本,但其实他译海明威的另两部作品《春潮》、《伊甸园》,抑或杰克·伦敦的《铁蹄》、辛格的《卢布林魔术师》,乃至早已被大多数人遗忘的诺里斯的《章鱼》,字里行间都不乏呕心沥血的痕迹。与很多译者喜欢挥洒中文不同,吴劳特别重视吃透原文的多层次含义,将自己的翻译观概括为“老老实实”的“全息翻译”。他会心疼文字所携带的信息在翻译过程中的点滴流失,为此不惜查遍背景材料,详加注释。回过头看,经过长期耳濡目染,这种翻译观对我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至少,每当我遇到“抗译性”强的长句,企图用几个貌合神离的成语蒙混过关时,心里便有个声音在敲打我:这样不行的,吴劳会骂的。
  都说吴劳过人的天分及多年积累的知识和经验是社里的一座富矿,但你若想从中源源不断地挖掘出珍宝来,也不是一件没有门槛的事。首先得过语言关。像我这样从小长在上海的,每天数小时经受吴劳的耳提面命,也至少用了三个月时间,苏州话听力才勉强达标。除此之外,你还得具备横跨数十年的流行词语的基本储备,习惯他平均三句话里夹着五个字正腔圆的英文单词、外加一两句声情并茂的英文歌的特殊表达方式。这些还只是皮毛,更要命的是,吴劳年逾古稀还成天接受各种庞杂信息,以至于思路跳跃到近乎奔逸的地步:上一句还在宏论三中全会改革开放,下一句突然拐进寻常巷陌的水果摊,论述香蕉这种最适合老年人消受的水果是怎样一种尤物;你还在诧异香蕉跟改革有什么关系,他已经在问你有没有听过麦当娜的《Like a Virgin》了。这时候不管听懂听不懂,你最明智的反应就是拼命点头。老爷子自己从早说到晚,也要求听众做出热烈的反应,否则你是要挨骂的。
  凡进过这间办公室而没有挨过吴劳骂的,大概屈指可数。吴劳的火暴脾气是出了名的,你工作疲沓要挨骂,反应迟钝要挨骂,观念落后不及时更新知识,抑或为人处世躲躲闪闪虚与委蛇,更要挨骂。一旁冷眼看去,有时候暗地里佩服他目光犀利,有时候也难免埋怨他不分青红皂白伤及无辜,或者不谙世故好心办坏事。我就亲眼见过一位译者实在受不了吴劳的数落,恳求编辑室主任,无论如何也要换别人当他的责编。
  编辑室多年才来我这么一个新鲜人,当然迅速成为满足吴劳倾诉欲的不二人选。他那些已经在别人耳边磨出老茧的坎坷经历,在我听来,个个都是震撼人心的新故事。出生于苏州大户人家,成长于上海圣约翰教会学校,解放后怀揣外交官梦想奔赴北平外国语学院,到了目的地以后却发现自己进了“劳动大学外文训练班”。再后来是沿着那个年代的常见轨迹急转直下:被打成极“右”分子送去劳教,四年;在机床厂当外包小工,七年……在吴劳的语汇中,“1978年”是个频频出现的字眼,因为直到那一年,他的人生才总算消停下来。在劳改农场,这位昔日娇生惯养的大学生,学会耐心,学会等待,学会生存第一,学会在一听说某个横死沟渠的死尸身上穿着他那件失窃的羊毛背心,就赶过去,冷静地把背心脱下来,穿回自己身上。
  这些故事让我重新打量吴劳,重新审视他的自言自语乃至“疯言疯语”。我想,他的不耐烦,他的一点就着的脾气,他的那种试图在有限的时间塞进无限语言的努力,难道不是对那段漫长的沉默岁月的反弹吗?憋得太久,就让他说说吧。
  但是渐渐的,就连我的耳边也被这些故事磨出老茧来。我们都有太多忙碌的理由,忙到有几回吴劳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也毫无察觉。十年前,译文社从延安中路搬到福州路,老爷子从小洋楼落入格子间,上班路程还远了一倍。再过几年,八十五六岁的吴劳终于上不动班了,每隔一两个月来一次还得由外甥陪着(他一生未婚,无儿无女)。那个空位子我们又继续给他留了两年,直到不断传来老人家因心脏病住院的消息。每回去医院看他,他还是滔滔不绝地连说带唱,甚至说得更急促更时不我待,我连一个标点都插不进,只管听。是的,就像每每接到他的电话,一个多小时他也不会让你放下来,你只管听就好。太真实的人会映照得整个世界都为之尴尬,在我看,吴劳就是这样的人。如今,他在那边朗声嘲笑着我们的时候,我们谁还能听见呢?
 
作者:黄昱宁  来源:东方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