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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规则”的黑色电影——《皇家卧室》译后记——宋佥
2016.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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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乍看之下,这似乎是一个十分老套的故事。
  同许多外表光鲜、内藏污垢的演艺圈事物一样,“潜规则”这种古老的习俗也起源于好莱坞。早在四十年代——好莱坞的第一个黄金期,潜规则便获得了一个沿用至今的别名:“选角沙发”(Casting Coach)。无数怀揣远大星梦的懵懂少女、花样少年飞蛾扑火般地来到璀璨的好莱坞,最后争先恐后地爬上了选角指导的办公室沙发。令今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许多被当代影迷视作丰碑的四十年代影星据说也未能逃脱选角沙发的魔咒......
  时光快进到黑莓手机与笔记本电脑的2010年,游戏规则却没有任何变化。小说的主人公——好莱坞编剧作家克莱——混迹影视圈多年,这套把戏玩得自然是炉火纯青,如鱼得水。作为电影剧本创作者,克莱在演员是否与角色相符这个问题上享有天然的话语权,“她/他和我提笔时头脑中的形象一模一样”是每个试镜者都渴望从他嘴里听到的金言。凭借一套许诺加威胁的组合拳,克莱将选角办公室前的长队变成了自己的性猎场,将一个个来自全美各地的俊男靓女招入床帏,他那套俯瞰好莱坞的高层公寓俨然成了可以媲美苏丹后宫的“皇家卧室”。在这一次次令常人反胃的性交易中,买卖双方却都冷静直率得令人发指。没有扭捏的羞涩,没有感情的遮羞布——在这个世界里,性是一种可供交换,而且必须交换的资源,所有人都对此心照不宣。诚实也许是这个肮脏畜栏中的唯一一点亮色。一句暗示,一个耸肩,协议达成——抛开道德不论,甚至可以说这些男女的堕落姿态有点酷。
  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古老的主题却出现了两个变奏。也许是他堕落得还不够彻底,也许是他纯粹贪心不足,克莱居然不满足于这种无休止的肉体占有——他竟然渴望一个暂时委身于他的女演员雷恩发自内心地爱上他。再没有什么比不平等的性关系更不可能产生真爱的了;这样的奢望既让人啼笑皆非,又破坏了这个圈子的规则,因此十分危险——作家的小情趣到底还是害了他。另外一件让克莱如坐针毡的事情是,编剧作家虽然很受制片方尊重,但毕竟坐头三把交椅的是制片人、导演和选角指导,他的意见是敲门砖,但不是定音锤。在权力的游戏中,他也只是个依附者,而所有依附者的功用都是有时效性的。对于这个难以言说的事实,克莱清楚,雷恩也清楚——后者只是驯服地暂时献上肉体,直到克莱兑现承诺的那一刻:将她正式引荐给真正的大老板。两人的关系从雷恩褪去衣服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计时了。而正是这计时器的滴答声把克莱折磨得要发疯。
 
 
《皇家卧室》书封
 
  通常情况下,这种时效性并不是问题:嫖客接受计时服务,服务结束时支付嫖资,克莱也正是遵循这套流程完成了无数次交易。然而,他对雷恩的情感奢望却使两人的关系迅速失控,一头扎入了疯狂的轨道。克莱的内心拒绝接受一个他的头脑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他与雷恩没有未来,而雷恩的每一个脱离他掌控的暗示或举动都是对他的嘲讽与折磨。他没有足够的实力买断雷恩的肉体,更没有足够的魅力俘获雷恩的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饮下嫉妒和绝望的毒药,在有限的这一个月租期内癫狂地折磨雷恩。在这一幕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施虐游戏中,克莱无异于用一根权利的皮套拖曳着赤身裸体、强作欢颜的雷恩在地上匍匐。所有冷静从容的假象都消失了,受虐者被剥去了最后一丝尊严的伪装,施虐者亲手击碎了自己所有的情感幻想。双方的人格都荡然无存。这可恨、可鄙又可怜。
  可这还不是这个黑色故事的高潮。克莱忽然发现,自己被卷入了一场危险的战争之中,而战争的争夺目标依然是雷恩,参战双方居然都是克莱年少时的伙伴,也就是本书前作《比零还少》中的那群八十年代少年;如今,迷茫少年们已分化成为或无望、或危险的中年男人。一方是瑞普,一个阴险冷酷、喜怒无常的毒品贩子、黑帮分子,他那经过化学漂白的面孔第一眼就让被雷恩称作“疯子”的克莱也不寒而栗。另一方是朱利安,这个当年吸毒卖淫的问题少年如今成了问题中年人——一个不知廉耻的雏妓皮条客。可这两个人都掌握着克莱没有的东西。瑞普极度富有也极度危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争夺女人这种最古老的战争中,这样的人往往是最后的胜利者。朱利安乍看之下是个不可能的竞争者;在肮脏的好莱坞地下世界里,他不过就是个食腐的穴居动物,少了瑞普的金钱和残忍,却多了几分混混的忧愁和自怜自爱。然而,正是这个阴柔的混混得到了雷恩的真心,这对没有自爱的男女之间不可思议地产生了某种接近于爱情的东西——如果“爱情”真的存在于这样一个世界中的话。朱利安甚至为此甘愿冒着触怒瑞普这条毒蛇的危险勾引雷恩,并策划着两人的绝命逃亡。
  对于克莱而言,这原本不是一场属于他的战争;无论是哪种结局,雷恩最终都不可能属于他。但某种程度上说,他却是影响雷恩与朱利安命运的一个关键砝码:他可以选择帮助朱利安逃亡,也可以选择帮助瑞普捕获他的猎物。结局毫无悬念:克莱用最卑鄙的方式利用了朱利安对儿时伙伴的信任,毫不留情地将他交入瑞普的魔爪。事实上,小说开篇就刻意打消了任何悬念,直截了当地说出“是我将朱利安送上了这条路”。朱利安被瑞普用最令人发指的手段虐杀了。克莱观看了整个谋杀过程的血腥录像。整段描述文字精炼冷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看不出有一丝内疚或悔意。他只是最终做了一件他一直想做的事:他宁可将雷恩交给一个比他更冷血、更施虐狂的同类,也不愿意眼见她出于真实的自我意愿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因为后者带给他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性无能感。在将朱利安送上绝路,毁灭了雷恩的情感选择,使她彻底沦为高级性奴后,克莱终于短暂恢复了掌控者的力量感;就在朱利安失踪的当晚,他的兽性在雷恩身上得到了彻底的发泄,而此时雷恩的泪水和哭喊在他听来无疑是最好的催情剂。这恐怖的一幕完美诠释了最凶残的性施虐者同时也是最绝望的情感失败者,任何情感真实存在的证据都是对他们的莫大嘲讽,都是扎入他们自恋又脆弱的心灵的一根毒刺,而他们逃避创伤的唯一办法就是将这种剧痛转嫁给他人——他们施加的每一分伤害都是一滴从心灵伤口中淌下的毒液。“我从不喜欢任何人,我害怕别人。”这恐怕就是这些可悲生物的终极自白。然而,对于我们这些“正常人”而言,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在往事的鬼魂、情感的碎片、嫉妒与痛苦涌上心头的时刻,谁又能说这句黑暗的咒语不会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卷起一丝寒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