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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莎士比亚我知道些什么——丁骏
2016.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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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莎士比亚我知道的很少,此刻坐在电脑前对着这个题目我仍然惊讶于自己竟然有勇气答应写这篇文章。莎士比亚几部名剧的故事自然都有些了解,毕竟我在大学里的专业是英语语言文学,不过但凡喜欢进个剧场、看看电影、或者单纯爱好文学的人们恐怕也都知道个大概。至于莎翁的生平轶事,更是随便打开一个网络搜索引擎便可一目了然。
  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我确实也曾精读过莎剧的原文,但全文通读的不过区区三部:《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仲夏夜之梦》。其余三部经典悲剧也只是认真读过其中几幕或者某些片段而已。尽管如此,这些阅读经历对我来说宝贵而又难忘,是我求学生涯中最大的收获之一。尤其是读研时上了陆谷孙先生开设的“莎士比亚选读课”,听他一字一句一幕地精解《哈姆雷特》,如今忆及,深觉即便用“灵魂的盛宴”来描述也不为过。我用的外研社版的《哈姆雷特》书上只要是陆先生讲解过的每一页都记着密密麻麻的笔记,而我甚至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记笔记的学生。随手翻到第一幕第二场,国王问候哈姆雷特:“and my son — How is it that the clouds still hang on you?”(“吾儿——缘何仍是愁云罩身?”),王子答:“Not so, my lord, I am too much in the sun.”这一简单回答机关暗藏:“sun”与“son”同音双关,在太阳下晒得太久,却正可理解为受不了被篡位的叔父一口一个“儿子”地叫唤。类似的有趣解读陆先生如数家珍,学生们则甘之如饴。也因此每次打开这本《哈姆雷特》,我的感动总是很复杂,莎士比亚永恒的艺术魅力固然历久弥新,导师陆先生可以数十年激情依旧地讲解莎剧同样带给我真实而强烈的震撼,很多年以后仍然让我心驰神往。

  对我来说,另一个与莎士比亚连在一起的名字是林同济。林先生是陆先生的老师,生前也是复旦英语系教授,被公认为中国近代莎士比亚研究首屈一指的人物。我在十余年前翻译了林先生1980年在伯克利大学讲学时的三篇讲稿,得以深度亲近林先生出神入化的英文,如今想来这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三篇讲稿中有一篇正是关于莎士比亚的,题为“莎士比亚在中国”,系统介绍了从1856年莎士比亚首次进入中国社会到文革结束后的四年里(1977-1980)莎士比亚在中国大陆的译介、表演和研究的整体状况。林先生梳理出了莎士比亚作为“说故事的人”、“剧作家”、“思想家/人文主义者”、以及“艺术创造者”而被中国读者和学者逐渐接受、理解,其艺术作品不断获得更深入的研究探讨的四个历史阶段。全文脉络之清晰透彻、事实之充分详尽、分析之精辟独到叫人感佩叹服,同时为林同济先生在此演讲完成后不久即病重辞世深深叹息。正是在这篇文章中,我第一次读到托马斯·卡莱尔的预言:对英国人来说,伟大的印度帝国终将成为明日黄花,“但是我们无法失去莎士比亚。”也是在这篇文章中我知道了莎士比亚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中国是1856年,而于1904年由林纾首次翻译成中文的莎士比亚作品并非莎翁原著,而是由莱姆兄妹改编的《莎士比亚故事集》。至于二十世纪上半页涌现的众多莎士比亚译者,除了今天我们熟知的朱生豪、梁实秋和孙大雨之外,尚有最早把一部莎剧完整译成白话文的田汉,而那第一部译成白话文、也是第一部被搬上中国舞台的莎剧正是《哈姆雷特》。1949年之后的莎士比亚研究也曾风起云涌,虽然很快难免政治化、边缘化、直至“终结化”的命运。但林先生整份讲稿最让我热血沸腾的地方是他描写1978年第一版十一卷莎士比亚全集出版,大大小小的中国城市万人空巷,人们排起长长的队伍购买莎士比亚,一时间竟致洛阳纸贵,出版社无法加印——如此盛况,之后的半个世纪里再未重演。
 
 
  说到莎士比亚时我必然会想起的最后一个人是朱生豪先生。很少有人会仅仅因为自己的翻译作品留名于世,而且只翻译了一位作家,这位近代的中国人就是朱生豪。机缘巧合,我得以亲近朱先生除了他那些著名的莎剧译本之外的文字——我把他年轻时写给夫人宋清如的情书译成了英文,并非为了出版成书,而是供一位钟情于莎士比亚的美国剧作家朋友创作一个关于朱生豪的剧本之参考。2012年是朱先生诞辰100周年,朋友被朱先生以生命翻译莎士比亚的经历感动,决意创作一个剧本作为自己对他的独特纪念。我被朋友和朱先生同时感动,以志愿者的身份参与了这场文字的纪念,除了把朱生豪的生平细节和他那些几乎三句话不离莎士比亚的情书译成英语供朋友参考,我也把朋友随后乘着灵感与激情涌动而创作的英文剧本《影子人》译成了中文。所有这些文字都没有正式出版,也不曾引起多少公众的注目,但我和朋友都觉得是做了自己很想做的事,致于也许有一天中国观众们会看到《影子人》并为之喝彩,英文读者们会读到朱生豪对爱人所说的情话和他翻译莎士比亚时的心路历程并为之动心,那就都是额外的美丽收获了。
  关于莎士比亚我知道的真地不多,尽管如此,当我安静下来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心里的某种蠢蠢欲动——关于莎士比亚我毕竟还是很想说些什么的。莎士比亚,这不是一个轻易可以放下的名字,只要人类的文明还存在一天,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就还会听到这个名字,就还会有人因着这个名字而想起另一些对他/她自己来说意义非凡的名字,和那些名字所代表的一个个深邃灵动、而又殊可亲近的灵魂。对此,我深信不疑。这个简单的信念很可能就是我会写下这些文字的原因吧。
  最后我想借用林同济先生对莎士比亚作品的总结来结束我自己这篇小小的纪念文章,毕竟这是一篇关于莎士比亚的文章,也毕竟我再也没读过比林先生更精辟的描述莎士比亚精髓的文字了:“在喜剧中,我们看到蠢行和嬉戏。在悲剧中我们看到人性的弱败,救赎的恩典。在历史剧中,则充满了残暴和血腥,但也有生命和希望。在我看来,所有这一切的背后是一种宽广、闪光的人性,是他亲切温和又不屈不挠的品性,这种品性源于他对生活敏锐的观察,也许还因为他曾遭遇过种种不幸,正是这些经历激发了他包容一切的悲悯之心,使他能够向每个人献上他的所有,却从来不会迷失他自己的方向,他的心之所系。”
 
  作者简介:
  丁 骏 上海翻译家协会会员。文学博士(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语言学系及复旦大学英文系双博士学位),复旦大学英语系讲师,2004-2005美国圣玛丽大学访问学者。翻译作品有:《弗兰妮与祖伊》、《抬高房梁,木匠们/西摩:小传》、《英国病人》、《奥斯卡大观:奥斯卡奖的历史和政治》、《俄罗斯文学讲稿》等。另为《万象》、《译文》、《文汇报“笔会”》及一些专门文集翻译各种文学评论文章及采访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