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浪漫主义时期“诗“与“乐”之间的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或许已不需人类用更多笔墨去冗余地再述其辉煌了。没有舒伯特，就没有今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位被爱刺痛的甘泪卿，一边纺纱一边细数浮士德的种种潇洒伟岸，以至恍惚神伤间停下了手头的活儿。没有舒曼，也就没有如今在我们脑中久久徘徊、无法散去的艾兴多夫的《月夜》。谢尔歇1837年为海涅名诗《洛累莱》谱曲，这首简单质朴的艺术歌曲，似乎也常常被列为“诗”与“乐”极致融合的典范。音乐真的为诗歌装上了透明的翅膀？抑或恰恰相反，音乐可能折断了诗歌痛苦又傲娇的翅膀？

　　首先，或许还是可以重读、重听一遍谢尔歇“人畜无害”的民歌式谱曲，再配上冯至老先生那让人迷失在感伤中的译文。这首诗几乎深入德意志民族意识，以至于在纳粹时期，当局实在无法从教科书上将其抹去，但又不愿意将它归于一位犹太作者名下，只得退而求其次地在此诗下标注“作者未明”（Verfasser unbekannt）。谢尔歇的配乐与诗歌在纳粹时期的遭遇，为这首诗歌钉上了双重的“忧郁”标签。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海涅自己在1822年12月24日写给Immermann的信中称《洛累莱》为 “一首恶意的小诗”，这一评价显然与谢尔歇的谱曲之间存在一种酸涩的违和感。“洛累莱”的传说在浪漫派第一“毒舌“海涅笔下，究竟是否也有蛰人的奇妙光辉呢？

　　名为“洛累莱”的岩石位于莱茵河中游高132米的悬崖边，在其脚下便是莱茵河最深最窄、同时也是最频繁发生船难的一处大拐弯。“洛累莱”（Loreley）之名，源自一个奇妙的组合：古德语中的“luren”（暗中潜伏）与古凯尔特语中的“ley”（岩石），构成了一块在静谧中潜伏等候的巨岩。这块神秘的巨岩，也成为德国世界文化遗产之一——莱茵河中上游河谷最重要的标志。

  

     

　　正如这块岩石的名字，海涅的诗歌也是一首在静谧中等候回音之诗。诗歌带着苦楚的隐喻，似乎就那样悄声无息地站在岩头，等待途经者的各种回音：惊叹的赞同，又或执拗的误解。

　　海涅在诗歌的第一段和最后一段以“ich”（我）开头，建立起了联通“现实”与“童话”、“今朝”与“过去”之间的桥梁。然而置身“现实”的诗人与位于“童话”中的船夫之间的关系，就需要读者自己去揣摩了。诗人显然在那位葬身鱼腹的船夫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并且是在双重意义上：一方面，他对表妹阿玛利娅单方面的爱恋，就如同船夫对洛累莱的渴慕与注定的沉溺，另一方面，或许也是海涅对自己犹太人身份的隐匿影射。就在创作这部诗歌的第二年，诗人悄悄受洗成为新教徒，然而他与新教教义之间的关系却始终复杂、暧昧。那位在河上抬头仰望“金发”少女的船夫，在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难以摆脱边缘化命运的犹太诗人与纯粹“德意志”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而诗人在“现实”与“童话”之间建起的桥梁，其实也是一个受爱情创伤、种族歧视的男人通过诗歌发出的哀叹、自嘲，甚至是报复。

　　莱茵河谷上的“洛累莱”是静候回音的岩石，而海涅笔下的《洛累莱》，不仅是诗人对前人诗歌的回音（在此之前，浪漫派诗人布伦塔诺、艾兴多夫都曾以“洛累莱”这一民间故事为素材创作过诗歌），也是等待后人感受、思考的回音之诗。

　　近百年后，这首披着“抒情外衣”的浪漫主义反讽诗，终于遇上了奇特的回音。

 

　

   

　　这首彻底的讽刺诗歌出自德国喜剧演员、民歌手卡尔瓦伦丁。瓦伦丁以洛累莱的口吻，一边弹琴，一边用沙哑的声音絮叨着这个千年传说。旋律依旧是谢尔歇的旋律，歌词也多处影射到海涅（例如直接照搬海涅原诗句“Ich weiss nicht, was soll es bedeuten”），进一步将“童话”与双重的“现实”（海涅的现实与瓦伦丁的现实），“过去”与双重的“今朝”（海涅的今朝与瓦伦丁的今朝）一同捏碎在庸俗琐碎的日常中。而他在表演时的讽刺性动作，又让人穿梭回了中世纪手抄本中宫廷恋歌诗人福格威德（Walter von Vogelweide）的经典姿态。海涅的“回音之诗”中暗藏的现代性，仿佛陡然被揭开面纱，突然燃起火焰。

    

　　与海涅一样，瓦伦丁的作品多是“讽刺”与“感伤”共存，这种极具张力的幽默后来对布莱希特、贝克特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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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林静　海德堡大学文学博士，复旦大学外文学院德文系讲师，上海翻译家协会会员。研究方向为：德国文学中的政治学、神学思想，德奥文学与古典音乐之间的交互关系。喜爱漫游，以及漫游途中的诗音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