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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深流——陈壮鹰
2015.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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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一部历时六年创作的小说《鸽子起飞》(Tauben fliegen auf)横空出世,一举获得当年德语国家两项最重要的文学大奖——德国图书奖和瑞士图书奖,震惊了德语文坛。
  小说的作者,梅琳达·纳吉·阿波尼1968年出生于前南斯拉夫塞尔维亚,1973年5岁时跟随父母移民瑞士。从苏黎世大学历史系毕业后,梅琳达·纳吉·阿波尼做工许多工作,后来主要从事匈牙利音乐表演,同时用德语撰写小说。
  梅琳达·纳吉·阿波尼,是一个双姓名字,它见证着一段历史。阿波尼是匈牙利一个小城的名字,纳吉是一个匈牙利姓氏,而纳吉·阿波尼是这两个单词在塞尔维亚语中的写法。
  纳吉·阿波尼一家人属于生活在塞尔维亚北部伏伊伏丁那地区的匈牙利少数民族。那里是一个多民族混居地区,塞尔维亚人、匈牙利人、克罗地亚人、斯洛伐克人、罗马尼亚人、吉普赛人和平相处。二战结束后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成立,梅琳达的祖父母经历了剥夺私有财产、强制加入合作社的运动。祖父是农民,因拒绝合作,曾被一度关进劳改营。纳吉这个姓氏的塞尔维亚拼写法,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政治现实,邮局、警察局、政府部门均使用塞尔维亚语作为官方用语。“我就是要用这个名字,” 纳吉·阿波尼说:“我要让自己和人们记住这段历史。”
  2004年,她的小说处女作《春天的橱窗》出版。之后《鸽子起飞》手稿完成,但先后被两家大出版社拒绝,历经曲折,2010年秋天终一家位于奥地利萨尔茨堡的小出版社接受并出版。小说一鸣惊人,好评如潮,出乎意料地一举获得当年两个最重要的德语文学大奖。
  这是一部描述瑞士外来移民生活的小说,以一个年轻女孩的视角,描述来自前南斯拉夫伏伊伏丁那地区的一个移民家庭在瑞士的奋斗和艰辛。小说主人公娓娓叙说着自己家庭的普通移民生活,叙说着家庭成员们的欢乐与哀伤,记录着自己的成长。故乡的思念,现实的压力,爱情的不期而至和无奈分离,文化隔阂造成的困惑和误解……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河贯穿在她的小说中,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却涌动着深沉的怀念和悲伤。
  作者从小跟随父母从东欧移民到瑞士,并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环境中长大,独特的经历让纳吉·阿波尼的小说《鸽子起飞》带有较强的自传体色彩,并且以一个前南斯拉夫移民家庭为支点切入当代欧洲移民大潮。
  小说以倒叙的手法开篇,打破了线性的叙事结构,通过电影镜头般不断跳跃和剪辑的蒙太奇技巧,使故事场景跨越家乡伏伊伏丁那和瑞士两地,并且间或闪回对祖父辈的坎坷命运以及父母艰难融入瑞士本土社会的第一代移民生活的回忆,将原本已经颇为复杂的叙事结构变得更加碎片化。 
  故事场景的频繁转换,喻示着伏伊伏丁那和瑞士不仅是故事发生的场所,更象征着主人公伊尔蒂的双重属性,既有文化上的双重性,又有国籍上的双重性。她的父母带着故乡的深深烙印来到新的国家,历经艰辛,终于扎根下来。姐妹俩出生在故乡,长大在瑞士。她们身上带有极其明显的故国印痕,同时又从小接受西方教育,思想、文化上都向西方靠拢。这种文化上的矛盾差异直接造成她们既不被故乡接受,又不为新家容纳的尴尬处境。就在她们逐渐熟练掌握运用第二语言,对移民地本土生活逐渐适应认同的时候,却碰到了移民适应的最深层困惑,即文化隔阂的困惑。这种生活习俗、思想意识、行为举止上的尴尬在整个欧洲移民群体中具有极强的代表性,也是这部小说所反映的深层次社会现象。母文化失落,给新移民带来弥漫的孤独和失落,促使他们情不自禁的回望故土,思念亲人,一遍又一遍回忆起故乡曾经的温暖和美丽。
  弗洛伊德将惆怅和悲伤定义为失去的复杂后果,认为它将导致我们主观上的不确定、怀疑和绝望。《鸽子起飞》这部小说描述的就是这样一种失去亲人、失去故乡、迷失自我的感受。正是出自对失去的人、事物和情感的怀念,作者拿起笔,用文字来重构失去的一切,同时又再次印证这种失去所带来的惆怅和悲伤。
  小说主人公伊尔蒂首先失去的是自己的故乡,前南斯拉夫匈牙利少数裔生活地区伏伊伏丁那。她和妹妹一起被父母接往瑞士,从此在异国他乡生活成长,每隔两年才跟随爸爸妈妈回乡短暂探亲。故乡不仅是一个地点,更代表着一种身份的认同,那里有她的亲人朋友、她熟悉的环境、风俗文化。融入新生活的努力同时意味着对故乡的远离和淡忘,而这恰恰令身处两种文化中的主人公困惑和惶恐。小说的叙述架构呈碎片状,小说中不再出现全知视角的叙述者,一段段回忆故意让原本流畅的叙述变得停顿、迟疑,由此来表现主人公因失去而产生的惆怅和悲伤。 
 
  
 
  近年来,瑞士当代文学显现出一种较明显的趋势,文化记忆成为作家们喜爱的创作主题,他们的作品似乎都在与遗忘和失落进行着抗争,寻找着身份认同。他们所展现的文化记忆有些是历史政治事件的具体折射,有些则是个体在成长过程中的点滴经历。有不少作品个性突出,专注个人情感、生活、成长历程的描绘表达,并由此引起读者对其背后存在的社会共性的共鸣与反思。小说《鸽子起飞》就是这样一部既个性鲜明,又引发社会共鸣的成功作品。
  瑞士文化特征非常特别,它有四种官方语言。瑞士人往往具有在瑞士以外的国家地区,如德国、法国、美国、英国等地生活的经历,旅行频繁,或者家族本身就有外国血统,这让他们对人和事往往有不同于一般的体验和见解,能跳出瑞士这个面积狭小的地域来反观瑞士人和瑞士社会。所以,瑞士作家的国际化特征更浓,他们把自己的创作视角对准了全球。《鸽子起飞》中对故乡风土人情的描述以及与瑞士城市生活的对比和思考,生动反映了瑞士作家的宽广视域和国际化思维。
  笔者有幸于2011年冬季应瑞士文化基金会邀请,前往苏黎世湖畔的“罗伦译者之家”从事短期访学,并在那里与小说作者梅琳达·纳吉·阿波尼女士有过三天的接触与翻译探讨。
  她衣着朴素,一头褐发高高盘起,话音十分柔和,语速不紧不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的芊芊十指,十分适合演奏乐器。闲聊中,笔者得知她目前与另一个朋友组成二人音乐组合,从事音乐表演,她负责小提琴演奏和歌唱。她告诉我,自己五岁时来到瑞士,当时一句德语不会,一切从零开始。环境的突然改变对这个五岁的小女孩来说是一种强烈的冲击。她至今当不能忘记,幼儿园老师充满爱意地将一个表演角色分配给自己时的感受。由于不会说德语,她被安排扮演一棵圣诞树,身上套着一只褐色长筒丝袜,头上戴着一顶绿色小尖帽,一语不发地站在舞台上。
  有时候,聊着聊着,她会陷入沉思,一双明亮的大眼望着窗外漫天大雪,似乎想着心事。
  我问她:“这部小说令您蜚声德语文坛,各种采访、朗诵邀请不断。您对现在的生活有何感受?”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害怕。”
  “害怕?!”
  “是的,害怕自己和孩子受到伤害。因为我面对的不仅仅是鲜花和掌声,更多时候,是来自身边普通人的怀疑和排斥,被斥责不知感恩。”
  女作家的话让我陷入沉思。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欧洲曾经历过多次移民浪潮,许多人因为政治、经济原因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新的国家谋生并从此在那里扎根。生活习俗的不同、思维和文化的差异使得宾主双方之间不断发生碰撞,融入和排斥是每一个外来移民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梅琳达·纳吉·阿波尼的这部小说生动地反映了当代欧洲移民群体的切身体验,抨击了西方发达国家富裕社会在人道、高尚外表下对战争苦难的漠视,揭示了第一代移民身处两种文化之间的困惑以及他们为生存、为获得尊重和尊严所付出的艰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