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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他这样老去,是件带劲的事---记与娄自良老师的初次相遇——徐晓雁
2014.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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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老人,尤其喜欢那些饱经沧桑后仍乐观通达,阅尽世态炎凉后仍童心未眠的智者。他们就像人生路上的标杆,把我向往的二十年、三十年后的状态,直观呈现眼前。让人觉得,老去,是一件挺带劲的事。尤其在遇见82岁的娄自良老先生后,我更觉得80岁的精彩,远胜过20岁。当然我这么说肯定有私心,因为20岁的精彩没我啥事了,80岁的精彩还有我的份。
  都说,有阅历的老人是一本精彩的书,都说苦难是人生的宝贵财富。谁都知道这些老生常谈,但那只是些抽象的概念。而现在,娄老师这本丰富的书就如此生动地摊开在我面前,让我如获至宝。
  我是在翻译家沙龙的活动上第一次见到娄老师,孤陋寡闻的我,以前并不知道翻译了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鬼》等大量俄罗斯经典作品娄自良老师。他在沙龙上做了一个《我的风雨人生和翻译》的发言。声音洪亮,思维清晰,说话有趣。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个老头太带劲了。他说他年轻时因为敢说话,被打成右派,流放新疆;后来人家见他有文化调他去学校教书,但他却毅然辞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个右派辞职相当于寻死。可他就是那么执拗,宁可做无业游民也要回上海,只是为了能到上海图书馆的外文资料室,看原版外文书,研究西方哲学。那时外文资料室当然不会让他这样的“牛鬼蛇神”进去。他说他做了这辈子唯一的坏事,忽悠一位原来的同事写了一张办证申请书,然后把同事名字擦去,用毛笔写上自己的名字,特意等到天黑不溜秋的时候交给图书管理员办证,就这么蒙混过关,混到了一张阅览证。他那时很穷,穷到每天靠一碗粥,在图书馆泡一天,啃黑格尔,康德原著。他对哲学情有独钟,后来很长时间一直默默编撰哲学大辞典,哪怕没多少人问津。
  那个年代,一个右派是没有多少出路的,为了养活自己,他卖苦力去挖防空洞,去钢厂拎钢水,幸亏他有强健的体魄。他说起往事时是平静而节制的,点到为止,更多是对翻译的心得的分享。独立书评人云也退在沙龙分享他对诺贝尔奖新近得主莫迪亚诺的感想之前,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说:我不是为莫迪亚诺而来,我是为娄老师来的。我后来搜到了云也退写的关于娄老师的三篇长文,洋洋洒洒。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在沙龙上那么说。第一篇的题目叫《与往事平起平坐》,我觉得“平起平坐”四个字用得特别好。娄老师就是以这种平静而理性的态度来看待往事,既不抱怨,也没有卖弄,有一种无声的高贵。
  会议结束,我们一起去吃饭。他站起来,我惊讶地发现他这么高,这么挺拔。很少见到80岁的老人能像一颗杨树那么笔直。我问他有多高,他说年轻时1米80,现在1米79。我觉得他帅极了,也许因为我只有1米50,还缩了1厘米的缘故。我仰起头,他脸上的皱纹刀劈斧削,他自嘲那是一种沧桑美。我想起我翻译的一本书《奥斯卡与玫瑰夫人》里,小奥斯卡形容玫瑰奶奶脸上的皱纹,是太阳周边那一道道金色的光芒。
  活动结束,回家时我们同路,一起去坐地铁。想到我的老父亲是绝无可能一个人出来坐地铁的,我委婉地问他平时会一个人出来坐地铁吗?他说:当然!我每周两次坐地铁从张江到宛平路与老同事们见面,从下午1点聊到晚上12点,然后再花100多元打的回家。那骄傲的神情,很像一个得瑟的孩子。
  地铁一站站过去,我们越说越起劲。他和我说起他小时候习过一点武,后来我也从云也退的文章中得知他童年时的一点经历,才明白为什么他如今80多岁人能如此耳聪目明,精神矍铄。他说老天看我年轻时太苦了,现在要补偿我。我问他到今日,他如何看待他以前遭到的那些磨难。他说人生要有智慧,要有定力。智慧让人化解苦难,定力让人执着追求目标。说到执着,他说他小时候就挺倔,12岁时学校做演讲比赛,他说了一大半说得很好,却把结尾忘了,就这么呆立在台上。老师说孩子你已经说得很好了,可以下来了。他说我偏不,我相信我一定能想起来。几分钟后果然记起来了,讲完了全文,我还举起小拳头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说道小拳头时,那神情可爱极了。老人和孩子是人类中最容易让人亲近的一群。
  不知为什么我们一面聊我一面想起沪语里“老克勒”这个词,在我对“老克勒”的理解中,除了一些表面的生活做派,还有一种精神上隐而不露的高贵,毫不做作的坦然。娄老师今日对人生的通达,与他童年时代的视野和经历有关。这让我想起我当年的中学校长,出生沪上大资本家,15岁参加革命,也是经历了右派、牢狱之灾等等磨难,却一直保持对生活的热情,不改初心。他们这样“好人家”出生的老一辈知识分子也会让我想起法国的贵族。我一直认为,贵族和草根在面对突然到来的苦难或运气时,态度常常是不一样的。
  在娄老师传奇的人生中,还有一段精彩的插曲,他在60岁时到俄罗斯去做生意,还做了一家公司的总经理。这个故事很像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的故事。很可惜,他的故事刚开个头,我的地铁就到站了。只好依依不舍告别了他。很幸运我在云也退的长文中看到了这个故事。这里就卖个关子。
  自从我过了50岁后,也常常思考老去和死亡的问题,想像自己该如何老去。我通常也是乐观和通达的,如今看到了娄老师,更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唯一的遗憾是,小时候我没有学过武术,做不到像他那样把背挺得比门还直,但肯定也不会像我外婆那样,被岁月压弯了腰。
 
作者链接:
徐晓雁,上海翻译家协会会员,主要译作有:科普书籍《克服疼痛》、《理想睡眠》、《抗衰老》;人物传记《给没有救我命的朋友》、《契诃夫画传》;长篇小说《伊莎贝尔》、《第三帝国的孤儿》、《如果没有遇见你》、《摘心器》,中短篇小说集《奥斯卡与玫瑰夫人》;《希腊短篇小说选》、《我们都是奥黛特》等。另在《新民晚报》、《时尚之旅》、《辽河》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游记若干,在《好逑》杂志开设书评和游记专栏。